星期一, 12月 26, 2005

單車上的白日夢

人到中年,方才購買人生的第一部單車。台灣製的Haza,屬於越野爬山型,二十四波段,重約三十磅。家住西貢菠蘿輋,附近一帶都是高低起伏的山坡小丘,約有十五條新舊村落,由許多盤旋曲折的小徑山路連接起來。十六座位的綠色專線小巴,是這裡的集體運輸工具。對許多人來說,在菠蘿輋一帶踏單車是自殺式行為。要麼便鍊就一副決絕的心智系統,可以忽略腰部以下、小腿以上的一切酸痛疲勞,才能榮升單車一族。

原來購車當日,是和鄰居三人一致行動。大家年紀相若,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多歲,不約而同都做了人生的第一次選擇。每次四部單車從村子出發,可謂陣容鼎盛,單車上鮮黃亮藍的色調,也為平淡的鄉郊生活帶來一些悅目的視覺色彩。

看著友伴呼嘯下坡時的輕快自由,心想中年人踏單車,不求刺激過癮,只求平穩過渡,五十年不變。可惜一年的日子下來,單車四人組無復當年的光輝。我則習慣了每天清晨六時出門踏車,由菠蘿輋路落西貢公路,再踏往水警總部,來回約十公里的路程。一於嚮應衛生署的呼籲,每日運動三十分鐘,健康又愉快。

每天出門踫見的,無論是校巴叔叔、小巴大佬,還是那天可見憐的要大清早上班的中產汽車族,都難得地容納我這個礙眼阻路的中年單車漢。大抵鄉郊樹木繁茂,清晨的安多芬起了鎮定神經、舒緩情緒的作用吧!況且我想大家都明白,這些都是朝晚踫見的鄰人,如果各不相讓搶線爬頭,便容易壞了社區祥和之氣。

鄰居阿黃平日是汽車族,假期有時也會變身爬山單車族,為了消脂減磅。但他仍然不滿那些在路上「風馳電掣」的單車族;對!是單車族。阿黃說他們不守交通規則,亂闖紅燈兼且阻住地球轉。他還好心相勸,叫我不應在路上踏車,「萬一被那些思域仔撞倒便無仇報了!」

那次清早踏車,我在紅燈前二十公尺左右慢車滑行,預備停車。有汽車族在我車後嚮號,我回頭一望,是一位駕駛「奔馳」房車的外籍人仕。我將單車停好再次回望,只見他眼望遠方,目光冷冷,彷彿我不存在。面對汽車族對單車族的偏見,我沒有憤懣,只是滿臉無奈。

警方因應近來涉及單車的意外增加,將會嚴厲撿控「違法」的單車族,包括在行人道上踏車的人仕。我不能妄自判斷警方的執法是否合理,但我看完全篇報導,印象是警方只懂得嚴刑峻法,而且只針對弱勢的單車族,或者他們應該知道最需要教育和反省的反而是汽車族 —— 你們並不是道路的唯一使用者。單車族更要明白自己不是二等公民而委屈於公路一旁。

有次我們一行四人成直線靠左邊慢線前進,有汽車族不耐煩抽頭超前,濺起地上的積水弄污了友伴,我們眼望汽車進入前方不遠的停車場,便記好了車牌和型號隨即進入車場尋找那位魯莽無禮的司機。我們要求對方道歉並且警醒他在這鄉郊小路不應高速駕駛。對方也坦率道歉說約了朋友趕時間才心急犯錯。四個對一個那倒楣的司機大可能格於形勢比人強,心想下次無咁失威睬你都傻!但難得的是雙方對話中沒有夾雜半句粗話,更沒有人豎起「中指」,看來雙方還有溝通的餘地。

或者有朝一日,政府規定汽車族考獲車牌前必須懂得踏單車,又或者單車族必須通過汽車筆試(起碼懂得辨識交通標誌。)才能榮升單車族。要令社會大眾明白,尤其是汽車族要學懂尊重、容納,因為單車族比你們優越。汽車排放廢氣,導致溫室效應、全球變暖、冰川溶化、海水上升‥‥。

政府最近諮詢公眾的可持續發展大綱,表面看來是一大進步,可惜的是諮詢大綱仍然只停留在技術層面裡來看問題;風力發電還是繼續沿用煤發電?引進最新的高溫處理垃圾還是回收循環等,技術只是「如何」解決問題,是成本效益,多快好省的市場計算。或者我們可以重新思考「為何」這個原因嗎?我們為何要用平均十六磅穀物和黃豆餵養牛隻,卻只換得一磅牛肉?你為何三個月便要換一部手機?一年換兩部電視?最少丟掉了三百六十五個報紙膠袋?為何老是被香港人看扁的台北市,早於多年前已成功推行家中垃圾分類,我們卻仍停留在藍啡黃的嬰孩階段?如果我們不能重新思考如何有責任地消費,所謂可持續發展便只是另一個八萬五。

可持續發展是一場價值觀念、道德標準的心智重塑,而不是技術官員的科技迷思。電視上看到地球之友舉辦的太陽能車設計比賽,我差點捧腹大笑,大費周章的設計顯然及不上一部簡單實用的單車。

自我打從年前騎上單車時,便完全做好了心理準備。香港的道路設計從來都未顧及到單車一族,大部份的集體運輸系統都不容許單車進入。無論是九鐵或地鐵都有轉乘泊車位給汽車族,有時更可以享受優惠車資。單車從來都不是他們的都會藍圖。

有甚麼比將自己化成再生能源來推動單車前進,既環保、有效又化算?更別說踏車可以強化心肺功能,減少心臟病、高血壓、中風等普遍的都市疾病。運輸署特設優惠,鼓勵市民舊車換新車,我認為政府為了減少污染,增強市民健康,這項措施應同樣適用於單車。

看見香港之子黃金寶的車上英姿,我固然與有榮焉,但我更偑服那些每天踏著單車派報紙送外賣、或左右兩邊各掛一罐六十公升石油氣的無名英雄。他們無懼於惡劣的市區路況、目露兇光的汽車族司機,於旺角、油麻地、長沙灣等大街小巷穿梭來往。雖然他們喜歡反方向前進,不看交通燈,更不分馬路和行人路,但請讓我們撫心自問,這個自稱差點超越曼克頓、超越倫敦的國際都會,有認真為單車族設想過嗎?(我正式建議他們儘快成立單車業運輸總工會,為會員爭取權益。可以的話,還應爭取加入立法會功能議席。)

唐司長說要發展大嶼山,其中有物流園、更多的主題公園、水療酒店、而且還包括一條全港最長的爬山單車徑,我聽了以後更覺惶恐,心怕香港最後的綠色天堂最終也要變成了綜藝合家歡式的假日消閒地。政府高官的眼中,大自然是可資利用的資產,更可以分割斬件截長補短,裁剪成適合一家大細中外遊客來享用。單車永遠只是其中一項康體活動,絕不是他們的都會規劃。
唐司長還拾人牙慧,搬出鄧同志多年前的說話:「發展是硬道理!」。殊不清楚當時國家一窮二白,百廢待興,不發展便真的前路茫茫。照說香港已晉身國際都會前列,總可以為後世留一片淨土,不被「發展」淹沒吧?

幾年前聽說北京是世界上單車使用率最高的國家首都。十五年前的六四,電視影象傳來的,除了慷慨激昂的面孔、槍林彈雨的奔走外,有兩幕令我印象深刻,一是從高處俯瞰大街,有人受傷流血躺在單車後面的木板上;另一幕是清場以後,天開始亮,坦克慢慢輾過一堆疊起來的欄杆和單車‥‥。

最近國內出版了一本「自行車的日子」,帶著傷感愐懷昔日的時光,大量豐富的黑白照片,讓你可以感受到單車的確曾經完全走進了尋常百姓的生活裡頭。隨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大輪向前滾動,單車的形勢便自然落後,慢慢地淡出人們的記憶中。

我不敢想像唐司長的大嶼山越野單車徑會毀掉多少樹林生態,我倒希望他的稅務新構思包括踏車上班可以儲足里數換取百佳禮券、看電影有八折優惠、飲茶時出示單車證可以優先安排座位、而最精采的是打工仔買單車代步可以寬減薪俸稅,價錢與單車等值。單車族便永遠都收起「中指」,豎起醒目提神的「大姆指。」

書房裡的單車

菠蘿輋路到了南山村以後,便只剩下一條細小的村落,名叫隔坑墩村。村子座落在路的右方,進口處都是濃密幽閉的樹林,很容易便走過了頭。其實整條車道,大部份都是由水務署修建的引水道築成,過了隔坑墩村後,還綿延二公里左右,直到木棉山的深谷處才到盡頭。在車道的最高處,可以左轉進入山徑,再走二公里直趨黃竹洋,平時步行往返看雲看鳥,約需三個多小時,購罝了越野單車以後,原以為可以省點時間,事實又不盡然,大抵是風景秀美,鳥影鳥蹤總是多采多姿吧!

我倒奇怪以阿黃一百七十磅的重量,轉上那條二百公尺長的上坡路後,他還可以不徐不疾,作蝸牛式前進,我就早已下了車和他保持差不多相同的速度前進,而且一樣地是上氣不接下氣。起碼我也證實了一件事情,推車和踏車上坡,著力點看似不同,但一樣是令人氣喘如牛。

我們其實是想了半天,才決定存放單車的問題。阿黃索性就放在正門屋旁前,然後套上防水布和單車鎖了事。我倒是婆媽得可以,老要放在天台的書房裡。這樣一來每次出發,我都要大費週張地將車子搬移下來。阿黃當然說這不夠爽,老要顧這顧那,不像他那麼乾脆。只要心血來潮,就可以輕鬆上路。這我同意,況且每次踏車回來,總要將車子清洗一番;抹乾才可以移進書房,真的是自找苦吃,吃飽飯沒事做!

天台書房用活動組合屋撘建而成,大約二百平方呎。房子雖小卻也覺適意,人關在裡面看書便自成一天地。書桌靠近玻璃敞門,天朗氣清的日子,我喜歡敞開門坐著看書,或者整理一些模糊的思緒。偶然抬頭,便可以看見木棉山頂上的山火瞭望站。許多朋友或新來的鄰居都以為它是電波發射塔之類的東西,每次我都冷冷地說:「那是山火瞭望塔。」帶著不屑的神氣,彷彿只有我才知道那分別在那裡。

求學時曾忽發奇願,要做一個孤絕的山火瞭望員,這便可以終日無所事事,坐在高高的塔上,讓四邊更無際的林海圍著,看風、看雲、看飄鳥。上天厚我,現在居然還有一個像樣的山火瞭望塔遙對著我的書桌,以解我年少輕狂的幻想。

單車移進來以後,我順便悉數清理了一些舊存的雜誌和報紙。藍色鋼架的車身便靠在海明威和赫曼.赫塞身旁。車頭是正對著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和沈從文的「月下小景」。楊牧一字排開在上方。高一的時候,他參加了救國團辦的一次單車環島旅行。上了公路以後,有同學沖昏了腦,放開雙手,結果連人帶車掉落了山崖,但居然命大和車子一塊掛在崖壁的樹上。教官卻又居然要他先把單車綁好拉上來,再放繩子救他。楊牧想大人聰明,不然誰人下去救單車呢?

我大致推斷他們踏的應該是公路車,重量大概二十多磅吧!我們的越野爬山車一般都重達三十多磅,如果不幸有此一劫,難道叫拖車來拉嗎?

翻車的確是必然發生的事情,只欠早晚。阿黃還為此購置了值四百多元的安全頭盔。三尖八角似的頭盔和他渾圓的身軀構成有趣的對比。有次發覺他的頭盔赫然有撞擊裂痕,連忙追問緣由。直至現在每次提起他總是顧左右言它,支吾以對,大抵是老貓燒鬚,情何以堪!相信事情的真相我們此生永不能知道了。

阿黃每次上到高處便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自己總有點不是滋味,老是覺得拖慢了大家的節奏。但通常過不了多久,轉了兩個小彎後,便又看見他在前面比較空闊的路面上打轉,依然是腳不落地。那便像是多年未見的朋友久別重逢,他總會未待你來到身旁,便隔著老遠問你還可以嗎?我總會大力點頭(這已經是我最後可以運用的肌肉力量)好讓他安心上路。他說只要我應付好了黃竹洋的路段,便能夠遠征其它地方,例如鹿頸至三涌一段,那景緻保證你讚不絕口。看著他那副認真的夢想,我只能想起木棉山上的山火瞭望塔,都是一樣地遙遠,但又好像那麼真實親切。

日子久了,其他人看著我倆在菠蘿輋一帶的「飛馳」英姿,心癢難平的自然大不乏人。Raymond和Kelvin接連加入,便組成現在的單車四人組。每次從村子出發,都是浩浩蕩蕩的,首尾呼應,真的是威儀鼎盛,到轉上了那段二百公尺的上坡路,隊伍又早已潰不成軍,連綿千里了。我倒享受這「落後的優勢」;看著同伴在前面奮力前進,容易保持高昂的戰意。有次忽然狀態奇勇,也不知那來的神力,竟然超前阿黃和Raymond,正當興高采烈眾人也歡呼喝采時,忽然看見前路漫漫,兩旁的樹林森然木納,方又明白領先車手的孤獨和落拓是一樣地難耐,「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想也是此等境況吧!

事情有時看來就是這樣的奇怪,Raymond和Kelvin都各自擁有勁力十足的越野四驅車,要到郊野遊玩,大可以安坐駕駛座裡,馳騁四方。何苦要像我們一樣,踏得滿身汗臭兼死去活來似的。這事想來簡單易明,踏車的樂趣,不在風景秀美,也不在強身健體,是因為路沒有盡頭。

我曾粗略統計,在菠蘿輋一帶騎車的,還有四至五名外籍車手,但看他們那全副裝備和名廠車架,不是「巨人」、「得跡」,就是「加路來」。想起單車也大抵可能是咱們中國古代一大發明便覺汗顏,就希望早晚有人為國爭光,生產一些設計精良的車子,當然又要價錢相宜的,好讓我們不用挾洋自重。

半年下來,我們好歹也征服了西貢一帶的地方;黃石碼頭往北潭涌的那段開闊的上坡路,比黃竹洋的迂迥曲折自又不同風貌,感覺當然只有一個;人既然發明了單車,便自會有上坡路等著你,正如上帝創造了阿當和夏娃,便總有一條蛇來誘惑你,至於汗流浹背,腰酸背痛都是一個樣子。當然也有令人稱心舒暢的路段,那就是榕樹澳至深涌一段,端的是山明水秀,美得令人心醉,尤其是路旁那店手製的山水豆漿,每次經過總要停下喝上兩三杯,好像每次行程就是為了這份美食。

車友間輾轉相傳,西貢釣魚翁山才是一切嚴肅的爬山車手必須的歷驗車道。阿黃曾經獨自闖關,結果如何也不甚了了,但聽他那繪聲繪影的形容,說他如何將屁股移至尾輪上,胸口也差不多緊貼在坐椅上,卻仍然阻不了車子向下俯衝的速度,但見身旁的黃毛小子已經輪不著地,呼嘯而落,便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看來還是安份守己,做一個不太「嚴肅」的單車手算吧!

車子放在書房,通常是背著它坐在書桌前看書,夜深人靜時,便總覺得它老是在呢喃自語,也許是向我的呼喚吧!「看甚麼勞什子的書,看明天又是一地的陽光,滿山春色,綠樹青蔥,不如早點上床,明天踏車去吧!」。玩物,總有一點喪志的悲情,才能有點體驗,我既然將車子放在書房,想他們都能互相認識了解,就算要怪罪下來,知我罪我都不用計較了。

我第一次的單車比賽

我一直納罕,能夠大清早六時在石崗報到集合的單車友到底有多少人。雖然參賽費用只是區區的四十大元,可我總不認為香港有多少人熱愛單車運動,我這個趁熱鬧的當然不能入數。況且,世界矚目的環法單車賽剛剛結束,廿多天來我算是盡了本份每晚靠在無線晚間新聞希望沾點大賽氣氛,可惜的是除了岩士唐穩奪七連冠那個晚上,其他日子可真是望穿秋水。這只說明我們的運動口味仍然離不開主流媒體的視野,以上那句話也可以倒轉來說。就以這個不科學而主觀的事實,更令我合理地懷疑就靠這少數車友如何令香港少說也有十多間的單車店經營下去。

比賽一星期前我便收到單車聯會的電郵,詳述比賽規則、地點、時間和車手名單。五公里長的上坡比賽由石崗上村迴旋處沿錦上路直上,主要分為越野單車和公路車然後再細分年齡組別。電郵上還記下這段賽道的記錄保持者是黃金寶用了十七分鐘。一時間三十多年前的荷爾蒙和不知名的化學反應充塞了大腦:「總算可以和黃金寶比試了,十八分鐘不成或者廿分鐘可以吧!大器晚成想不到終於可以靈驗。」

最近聽到我們的綠色先鋒周兆祥在電台和一群單車友大談兩岸三地的單車文化,有人每天從官塘踏車往紅磡上班,也有人家住九龍塘每天踏車往尖沙咀渡海往灣仔然後再踏往上環。大家都各自緬懷以前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長安大街的單車潮和香港比較簡直是天壤之別。可惜的是現在北京和上海新建的道路大都禁止單車進入。開放改革十多年咱們奪得了許多世界第一的名堂可卻將世界第一的單車大國棄如敝履。而收購優尼科鍛羽而歸,更讓我們不能早一點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的耗油大國。可喜的是(如果可以這樣說),我們又以一元的象徵價錢買下了譽滿車壇的 Land Rover 車廠。不知那一天我們的鳳凰牌單車或者是長城牌、蝴蝶牌單車也可以這樣堂皇地走上國際舞台,用一元買下 Trek 或 Cannodale 好讓炎黃子孫們爽一爽。

都說一國兩制取得空前成功,「港人自講」高度落實,我們這邊廂無視祖國決心走上汽車大國的事實,竟於月前公佈將會興建一條由西貢至屯門長達120公里的單車徑。我只想提醒各位單車友高興之餘也要緊記以下一點,政府高官眼中心裡從來都未曾瘋了想發揚香港的單車大業;康樂消閒、週日燒烤郊遊樂已是他們神聖的單車文化, Critical Mass 的行徑更是他們的夢魘,說不成這條非驢非馬的單車徑只會是他們將所有單車趕離公路的堂皇藉口。

我坐在一間露天的茶餐廳叫了一客十八元的火腿煎蛋早餐,身旁的兩個小伙子帶著奇怪的眼光打量我這中年車手,「咁老都口黎玩?」咀裡沒說但從表情已可以看出來,他們正大口地嚥下 Power Bar 伴以清水。我想在出發前趕緊做點熱身運動又不想引人注目。人越來越多,有一家大小坐著客貨車抵達,一些小童約莫十歲左右在停車場上玩單輪單車,加上大家五彩繽紛的單車裝和眩亮的金屬車身,真讓人有置身於嘉年華會的感覺。

茶餐廳老板娘話你們來多點比賽熱鬧點更好,又問我識口吾識黃金寶?「佢會口吾會口黎口架?」比賽七時開始,每名車手相隔一分鐘出發,我在起步線上排隊時轉身問後面的小子賽道的情形,他說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參加比賽。

這的確是一場不簡單的比賽,電台裡有單車教練每星期都抽空義務訓練小朋友,他說技術固然重要但學懂禮貌和正確的態度才更重要。也有人說我有一個夢希望一路踏下來有天香港有二百萬部單車。這樣反動的言論真讓我替周兆祥抹了一把冷汗。回到現實是我們不像台北有一位踏車跑步的市長,咱們的曾特首最激烈的運動可能是吹口哨和養錦鯉(如果這算是運動。)。

第一個越過我的小子說:「阿哥!不要受我影響,繼續踏就對了!」。顯然他見過許多不服輸拼死地踏最後命喪中途的車友才對我好言相告。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感激他的好意鼓勵,以後越過我的看來年紀更輕所以更害羞,一言不發的便往上爬去。五公里路像是沒有盡頭的折磨,簡直比梁司長的言論更令人意志消沉。我轉換波段希望留點力氣作最後衝刺。

周兆祥說遠的不提,西沙公路這美麗的路段就應該在週日禁止汽車進入只讓單車飛馳,也有人說最少車流的西隧也應該開放讓單車通過,終點在望我想他們可能和我一樣血糖過低腦筋都亂了起來。一枝和格蘭披治大賽一模一樣的旗幟掛在那裡就只差沒有人拿著待你衝線時使勁揮舞。噢!差點忘了我又不是第一名,但包尾的總應該有點表示吧!

有人問一眾車手除了周兆祥在座還有誰是吃素的請舉手,媽的!難道他又說昏了頭以為那是電視台直播節目聽眾可以看見你們逐一舉手嗎?算了在香港踏車已令人喪氣,無謂再學偉大英明的共產黨要搞黨外無黨、黨內有派。

我順著原路駛下山回到起點看見只剩兩三位車手正預備出發,早陣子的熱鬧氣氛不見了只是一個祥和寧靜充滿陽光的清晨,最後那名車手掛著101的號碼布緊張地問我賽路情況,他說昨天才知有比賽臨時報名要多交一百大元。我想如果他是一架101號的雙層巴士司機能載著我和我的單車回家便最好不過了。噢!差點又忘了,我的單車可以上巴士嗎?

星期日, 12月 25, 2005

一個人的遊行

朋友四十多歲,家住何文田,知道我踏車兩年有多,總計四千公里。問我以他四十六寸的腰圍,可以嗎?我不是纖體專家,對他的問題不敢多說,但也提議他到旺角的單車店看看,或者選一部便宜的單車試踏。

朋友看來躍躍欲試,我倒又婆媽起來,叫他要小心預好路線,留意轉線路口,一不小心過了太子道來到旺角便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了。

每次看報遇上涉及單車意外的新聞,總會將肇事單車稱作「戰車」,又說事主那副「全身戰衣」等總覺得不是味兒,明明是弱勢的單車族,郤被繪形繪聲地形容為好勇鬥狠、忘命飛車之徒。對意外原因、誰對誰錯毫不報導,或者報紙編輯和汽車族都是同一鼻孔出氣;在這個活力之都、動感城市的道路上踏車,遇上意外就是活該。

我不想掃興,更想替自己壯膽,最後還是對朋友說放心吧!一般來說踏車還是安全的。

那次單車遊行,互聯網的論壇大多是在那裡集合,然後再電召客貨車到灣仔金紫荊廣場。我就是摸不著頭腦,以香港這彈丸之地,難道就不可以早點出門,直接踏車往灣仔嗎?既然是爭取單車使用道路的合理權利,更不應該動輒放棄使用道路的機會,況且將矯健靈巧的單車委身於笨重臭脹的客貨車,就像開心果沈殿霞台慶夜的「美人魚」歌舞,簡直是情何以堪。

這天我七時左右出門,開始踏車生涯從未有之的破天荒之旅,由西貢踏車往九龍過海。我八時左右滑落新清水灣道,到達彩虹,無驚無險,但想不到星期日早晨的彩虹仍然是車水馬龍。

我將單車推落行人隧道,在觀塘道彩虹迴旋處走上路面,景況全然不同;時速七十公里的貨車巴士小巴的士私家車頓然變成龐然的死神。我將單車放好,猶疑了一會便騎了上去,大抵將自己的生命交付給渺茫的命運便總有悲劇英雄的況味。就像李爾王悲絕的天問又或者是哈姆雷特的 To be or not to be?

我由木廠街轉入土瓜灣道,再進入黃埔花園,越過太空雙雄即將入住的酒店,電燈兩旁隨風飄揚的旗幟彷彿提早歡迎我和我的單車創舉。我想我踏上碼頭的紅磚路面時一定掛著陳四萬的笑容。單車遊行在十一時開始,我看來時間多的是,經過一場生死的考驗,我想好好的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和風景。

我佇立著,看見對岸金光耀眼的金紫荊廣場,想起十多年來大小不同的集會、遊行,有時是涕淚縱橫、聲嘶力竭的呼喊,有時是冷雨中淒然木立。這次的單車遊行,似乎不帶悲情,只是一份看來簡單無比的訴求,但原來和民主自由一樣虛幻不實。

遊行人數固然重要,集體行動就是要創造聲勢吸引傳媒廣泛報導,人數愈多聲勢浩大自能奪取主要版面獲得醒目的標題。傳媒之戰只爭朝夕。晦氣一點說便是聲大便可以夾惡,誰會留意你那二千字的宣言,就像每次的單車意外報導,香港人的消費時間容不下五分鐘的深入分析。

我收拾起散漫無章的思緒,瞄了一眼腕錶,九時三十分渡輪剛好泊岸是時候上船了。我坐上單車瞇起雙眼向遙遠的金紫荊廣場望了一眼,然後踏車回西貢。

六四以後有些流亡的學生說歸根究底我比他們命長,千秋大業不在乎旦夕。鐵柱磨成針雖然是老掉牙的故事,細水長流的耐力和堅持更應該是各位單車族的當然命數。

十一月廿四日我深信灣仔一帶的汽車族司機肯定體驗到了單車族祥和有序的遊行。但也請讓我自以為是地相信,那個早上由紅磡至西貢的公路上,少說也有數百部汽車族司機也許會留意到一位雖然身穿全副戰衣,卻又禮讓守法、不衝紅燈、轉彎總有打手勢的中年單車漢。

○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