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3月 11, 2008

這是十二月

我知道自己正在樹影下,那隻虎班地鶇顯然沒有察覺我的存在,欣然地佇立地上,和我保持五公尺的距離,只須憑肉眼便可以數清她身上那班駁耀眼的羽毛。我按著相機不動,心想一切輕微的動作都會令她受驚飛走。有時選擇讓一些美麗的影像銘刻在心裡,可能比看照片更好。照片放久了會褪色變淡,回憶卻總會令影像越發鮮明,光彩亮麗。

第一次可以這樣近距離地觀察一隻虎斑地鶇,和去年在榕樹澳的那次真的不可同日而語。我可以鉅細靡遺地欣賞那璀璨奪目的羽毛,雖然牠立在樹蔭下,但和那平淡灰黑的小路徑相比起來,便更顯丰姿。

這是十二月,一年將盡,溪水平靜地流過,鳥聲沿著兩岸漸次升高,然後在樹頂凝聚,待風吹過,便隨葉子散落。那隻普通翠鳥仍然在溪邊徘徊,你走近時便索性降落石澗上等你步過,我老是擔心溪澗裡的小魚不夠她糊口,但這兩年來見她也長得胖胖的,日子想也過得不錯吧!一隻灰鶺鴒經過長途跋涉後,正在淺水處清洗身上的灰塵,長長的尾巴上下拍動著,激起無數的水點,陽光散射下來便像煙花盛放。髮冠卷尾就永遠站在樹頂,和樹下的黑臉噪眉鳥互相比試,看誰的叫聲最吵耳,最後遠方傳來大咀烏鴉響亮貫耳的呱呱聲,似乎昂然宣布我才是名正言順的吵耳專家。

天色漸趨灰暗,我走過了蜻尾溪,沒看見一尾蜻蜒或豆娘,其實我只是想四處走走看看。闊別了個多月,沿岸的溪水尚算清朗,水流是緩滯了,突露出更多石頭。自我上兩次的清理後,雖然垃圾又增多了,但情況尚可接受,我也打算在來年立春以前,再行清理一次,好迎接新的一年。我放慢腳步,緩緩走到下游華艷色蟌和黃面細蟌去年的出沒處,發覺迎面卻挺立著兩台鏟泥車,沿岸一片深密的樹林己被清理平整,有人站在一截溪流上正在興建護土牆,原來的河道己全然變成了一道光禿禿的三合土水泥地基。那個炎炎的夏天,我也曾經站在那些溪石上,拍下了許多蜻蜓照片。我茫然思索那段溪流上的那一塊石面,那一截樹枝的容貌,發覺竟是如此的難以重現,是那片冰冷的土牆擋著了我的記憶嗎?還是那沉重的挖泥車挖走了我的想像?

我仍然聽見黑喉噪眉鳥在地盤邊緣的樹林裡鳴叫,這是牠的家園,每次走過都可以清楚聽見牠那婉約有致的叫聲,現在家園被毀,可以想見牠的徬徨和無助。望向地盤方向,還看見一些樹鷚在泥地上閃動,一片的荒敗悽涼!

一直都聽聞沙角尾一帶的發展計劃,但我就像天真無知的小童,不想面對沙角尾終將被摧毀的現實,待事情發生,猶如班雅明對保羅克利一幅天使油畫所下的評語:「歷史的天使向著過去,她瞪大眼睛,張口望著前方,前方是一遍不斷堆積的癈墟,甚至堆至天使的腳底,一場風暴自她背後吹來,摧迫她往前移動,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說的進步。」。
沙角尾位於西貢市附近,左邊是高二百多公尺的木棉山,右邊是菠蘿輋,中間的峽谷縱深兩公里,有三條溪澗橫亙其中,地圖上只有最左那條標示名字,叫作坑槽水。我將餘下兩道發現最多蜻蜓、豆娘的溪澗,分別喚做金豆溪和蜻尾溪。

我默然佇立在那塊和我等高的土牆前,有村民和工地上的人交談,埋怨那些政府部門申請費時,應該盡快將沿岸小路擴建成車道,好方便附近一帶發展。我茫然聽著,彷彿一名無所事事的途人,工頭不時投以奇怪的目光,和我倀然若失但總帶著笑意的眼神交接,便帶著一份荒謬和酸楚。我知道不能久留,便決定繼續前行,沿岸的野草雜樹己被清理殆盡。放眼望去,一片平直無聊,河床上的垃圾增多了,但人們就是這樣奇怪,可以費勁地清理沿岸的雜樹野草,溪上的大小垃圾就彷彿從天上掉下來的,與他無關。

彷彿與我無關,接著的一星期,那份英文報章連續報導了溪流遭破壞一事,我每天抱著平靜的心情,細閱有關的消息。河道工程經渠務署批準,漁護處和環保署都認為沙角尾一帶沒有任何生態價值,故此不必進行環境評估。工程商說他只是根據渠務署的指示,一切看來都是合理合法的。我合上報紙,摺好,坐在陽台上,聽著蛇鵰從高空傳來的鳴叫。
「一片荒野的價值,就是他本身存在的理由,美麗原始粗獷。」— 李奧帕德納《沙郡年記》。難道我們可以憑藉那點滴的生物學、物理學,所謂文明的價值觀而大言不慚地宣佈,一片荒野土地的生存價值嗎?在那一大堆冷漠的數字背後,原來也只是一片死寂灰黯的心靈。

我帶著落漠的心情,信步走到金豆溪的橋頭,無意驚起一隻龐然的黑鳥,如死神一般,掠過灰濛向晚的天空。有人在田地的屋棚裡斡活,將收音機的音量扭大,股市消息夾雜著天氣報告,穿過禾草和微涼的空氣,來到我的耳際便泛盪著一種空寂寥廓的況味。一尾灰頭巫鳥顯然是發現了蟲兒的巢穴,正忙著在樹叢中大快朵頤,清晰可辨的頭部條紋就像印第安土著的臉紋繪寫著神話和英雄故事。另外兩隻棕背伯勞就像稻草人一般,紋風不動,靜立如山。

我再次走回橋頭,記錄了另一隻樹鷚、三隻山班鳩、十三隻小巫鳥、烏灰鶇和一群斑文鳥,沒有蜻蜓和豆娘。屋頂上傳來汽槍射擊的聲音,我隨聲音望去,看見有人全副野戰服,挺立屋頂描準樹上的鳥兒,顯得煞有介事般。暮色西沉,太陽已落在大金鐘的背面,黑暗勢將覆蓋大地。

狗肉朋友

先此聲明,此物我從來都只是道聽途說,未嘗一試箇中滋味,但朋友中有好此道者,每提及此事總是繪聲繪影、眉飛色舞,我這白聽的也真的是未曾經過已銷魂了。
有論者說,狗是人類的忠實朋友,據考古記載,人與狗大概相處了四千年之久,將這樣的老朋友吃下肚去,道理上總說不通吧!

阿黃偏偏就是不吃這一套。他說正如我們喜歡乳豬、乳鴿一樣,狗以稚嫩為好,眾狗之中,又以唐番狗為妙,以下又以黃狗首選,黑狗次之云云。純種狗反而一般,肉質不滑,中看不中吃。

和他說起狗的逸事,(對不起,應該是吃狗的逸事,免又被人誤會了是什麼寵物與我)他可以樂透半天,沒有一支紅酒的功夫是說不完的。阿黃自幼家境清貧,有時甚至要撿垃圾為生。人也吃不飽,狗肉便自然成為兒時美食的主菜。套句現代營養健康的術語,是主要的蛋白質來源。可恨英人殖民地時期,以文明的捍衛者自居,竟不顧我大中華深厚的民族飲食文化,率爾定立了吃狗違法案,這是薩義德(Edward W Said)所說的,「以西方的知識和價值,再現了東方。」

在弱肉強食、物競然後天擇之的自然世界裡,物種的關係通常是吃與被吃之分。阿黃與狗雖未經千萬年的基因演變,就已經進化成好吃的狗和不好吃的兩種。都算是達爾文好運數,如果他活著見阿黃與狗的關係,以他那副謹小慎微的德性縱有華萊士(註二)的雷同巧合,那寫了二十多年的「物種源始論」也未必能見天日。

有次一眾朋友新知舊雨等相約天台燒烤,朋友中有嗜狗如命、如親生兒的說虐狗如何天地不仁、喪心病狂,政府應從速立法嚴加打壓。阿黃聽後不以為然,並大聲述說自己的養狗經驗。朋友不虞有詐引為知音者以交換養狗心得,卻發覺愈說愈不對勁,阿黃盡在食飼如何影響體味又黃狗黑狗白狗何者肉質為佳等高談闊論,我早已笑至人仰馬翻,不知人間何世。

阿黃說年青時往英國留學,寄宿的校舍裡學生儼然一合眾國,飯堂有工人縱容狗隻嚇唬學生,阿黃二話不說效梁山好漢路見不平於某日擊殺其狗。大好狗肉暴殄天物當然不會就此放過,在宿舍房裡就地去毛剝皮而煲之,卻發覺皮肉相連老是不能分離,形勢危急只好忍痛掛長途電話回港向母親求救。原來才知道水溫不能過熱,要維持八十度左右。阿黃連忙飛奔往化學系找同學借來一支溫度計,皮肉果然應聲分開。

宿舍煮狗肉自然香味四溢,自引來中外同學好奇叩門垂詢,阿黃倒也一盡地主之誼兼發揚維護我中華傳統文化於異邦,莫不一一招待,但就是不說出是啥肉任由洋鬼瞎猜。可憐的洋學生只讚中國人廚藝功夫了得,普普通通的「牛肉」竟然弄得滋香流溢,肉滑爽口。唯一令人遺憾的是一台灣來讀醫的同學當然知道壼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適逢痔瘡發作忍口了大半個晚上,他鄉遇「故知」最終感性戰勝了理智抱著吃了再算淺嚐了一口,結果累他以後一星期都要俯伏在床上。

阿黃又喜歡行山散步觀鳥,每次狹路相逢遇上狗隻,嗚嗚示警或咧齒狂吠者皆有。無論數目多少敵眾我寡,阿黃逕自大步上前,一臉滿不在乎吹著口哨,狗兒竟莫不四散不再攔阻。阿黃說是狗鼻靈敏嗅到他是吃狗人。我將信將疑只是既然有人代為開路趕狗便不宜節外生枝。沙士一役證實病毒來自果子狸,阿黃知道後更是幸災樂禍,說中國人遭天譴,便宜好吃的狗肉不好好分享反要甚麼山珍野味、動物滿漢全席,導致生物滅絕真是活該。

「仗義每多屠狗輩」雖似帶褒意,但又暗喻對方市井之徒學識不高,阿黃肆業於台大復於英國修畢社會學碩士。回港時初於報館任職記者,第一次出差,便是往「愛護動物協會」採訪當年未代港督肥彭將會收養的「香檳」。協會職員說港人愛養狗但又不負責任,隨意遺棄狗隻,沒有「香檳」幸運的便要打針送往極樂世界。

阿黃吃狗可能就是要喚醒我們,狗誠然是寵物一員,可以是朋友,但亦畜生也、亦口糧也。

帝國紅茶

好了!請容我說一句看似大逆不道、政治不正確的說話:「我實在受夠了港式奶茶,請還我英式的傳統紅茶!」
不知打從那時起,港風竟然吹倒英風,英式奶茶全線在香港的大小餐廳淡出,港式奶茶,或者應該說茶餐廳式的奶茶盡佔上風。
我那次走進麥當勞,叫了一份魚柳飽餐,侍應二話不說,便遞上一杯沒有茶包的奶茶,我滿臉狐疑,待坐好打開杯蓋一嗅,可惡竟是茶餐廳的奶茶。我連忙走回櫃位向侍應查問,對方堆滿笑容答曰:「呢個係最新推出的叫香濃奶茶。」我帶著睥睨的眼神問:「那原本的立頓呢?」「哦!你話茶包奶茶嗎?」
嗚呼!天佑英皇。明明是傳統正宗、溫文典雅盡顯大英帝國風華的英式紅茶竟就此淪為「茶包奶茶」。士可殺、不可辱,我憋著一肚子的怒氣,微笑著說:「唔該!我想要換番『茶包奶茶』。」簡直是不忍卒讀,還要喧之於口。
小時候住在牛頭角上,父親是海員,在遠洋輪船上任職大廚,一年只回來兩三次,小住二三星期便又回到海上工作。想那時船長大副等高級水手都是英國人,父親便承襲了他們的優閒傳統,回到家裡不改其習,每天下午四時,總會預備好一些糕點,麵包多士等和一套餐具齊全的英式紅茶。
父親喜用立頓茶葉,太古方糖和三花牌淡奶。他首先將鐵製的茶隔置於杯口,然後再徐徐注入溫熱的茶水。我喜歡看著散落在茶隔上的片片茶葉,接著父親將茶隔瀝乾,再倒入少許淡奶。雪白迷茫的淡奶在褐色的茶水裡旋轉溶化,茶色慢慢轉淡,化為一絲絲幽泫的香氣。
牛頭角上已於零五年年中全被拆卸重建,父親亦早已退休,閒賦在家。老人家卻於年前中風,康復後雖不良於行,但亦不改其趣。都說殖民地的統治者德澤化民、春風化雨。父親雖大半生漂泊海上,倒也承襲了優雅的殖民地遺風。
我敢請問各位一句,你們這班自問政治正確、患上民族幼稚病的香港人,鎮日大聲疾呼,說要發揚香港文化、香港精神,打造大珠三角經濟一體化時,你們會否在家裡弄一壼港式茶餐廳奶茶嗎?你會拿著那滾燙的鐵器罐子,冒著熱氣刺眼、手指燙傷的危險,將茶水注入那不堪入目的「絲襪」袋裡嗎?然後這個場景換了在人聲嘈雜、口痰橫飛、煙霧彌漫,無論地階和椅桌都積了一層滑不溜手的油脂,你會有心情在此打發一個悠閑寫意的下午茶時光嗎?
文化從來都以承傳一民族最優良精妙的一面,以污穢的茶餐廳自詡為港式飲食文化大業,更以平庸無趣、快餐式消費的茶餐廳奶茶作為香江特式美食,經濟學上有劣幣驅逐良幣一說,想不到英式奶茶也遇上同一命運,淪為「茶包奶茶」。
無庸置疑,九七之後,英人撒走,香港成為特別行政區是英式奶茶敗走的遠因。近因是沙士一役以後,港人為了吸引遊人重回香港,振興本土經濟,重新發掘本土的街頭特式文化,以彰顯百多年來中西交雜的文化異色,才發覺差堪可以大喧特宣的,就只有港式茶餐廳裡的奶茶。可憐這醜小鴨忽然躍登發揚香港文化的重任,但又未曾真正變身進化便被人簇擁著走上天鵝的舞台,可以見人的,就只有屁股上那不時擦拭的羽毛。
年前曾往澳洲愛麗斯泉參加一個生態保護的工作營,要在鳥不生蛋的沙漠裡搭營工作兩星期。拔營回程那天沙漠裡下起大雨,我在午後六時左右帶著兩星期未曾洗刷的軀體和滿身的泥濘回到愛麗斯泉的酒店,清洗乾淨後連忙走到鎮上唯一未曾關門的餐館,叫了一份晚餐,侍應端上來的還有放著立頓茶包的茶具。禮失求諸野,想不到在這化外之地我終於不用特別提點便喝到正宗的英式奶茶。
我當下眼裡泛著淚光,決心回港後不再委屈自己非英式奶茶不喝。你們這些庸俗的香港人儘管擠進那些霉臭油膩的茶餐廳裡算了,我自有一幽香清明的精神天地,雖日不落大國風華不再、雖大英聯邦早已分崩離析、雖去殖民在全球漸成主流,但對不起!正如剛逝世的巴勒斯坦良心薩義德所說:「沒有一個種族能壟斷美、智能、力量,在勝利的聚會中,每個種族都有一席之地。」這一回合,當是英式奶茶勝。
我的英式奶茶之戀,就像阿Q頭上的辮子,如果剪掉了,會鬧出人命的。
○六年三月

我的台北在這裡

有朋友從台北回來,拍了許多數碼照片,有信義路的「誠品」、有高聳入雲的「一零一大樓」、士林夜市仍然是車水馬龍。台北,我十多年前到過的台北、許多東西改變了,有些卻又風采依然。最教我驚訝的,是朋友在故宮門前的照片,背景都是密密麻麻的高樓,印象中我那次參觀完故宮,走往正門坐公車回台北車站,看見公路對面是一片綠油油的田
野,十年滄海,台北市長高了,也長闊了許多,或者真的要叫做大台北了。

朋友知我以前曾到過台北,閒時又關心台北的人和事,出發前要我提供一些旅遊資訊。我說我的台北經驗都是些陳年舊事,恐怕都已過時不管用了。況且我的台北可能比我十年多前到訪的台北還更遙遠更迷茫。我的台北大抵只能在文字和電影裡找到:余光中的廈門街、楊牧的東門町、逯耀東的牛肉麵和陳映真的「明星咖啡館」、還有就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舊書攤、「悲情城市」裡青石板的街道。這是我最真實的台北 —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我站在開闊的重慶南路上,川流不息的摩托車族,再加上濃烈的電油味讓我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適逢雙十國慶,我看見路的盡頭人頭湧湧,還隱隱傳來一陣陣的鑼鼓聲,我想應是舞獅助慶之類。我揹著沉甸甸的背包,頭腦發脹地在重慶南路左閃右避,鑼鼓聲愈發嘹亮,街上聚集了更多人,我胡亂地走進一家書店,就只為了避開惱人的鼓聲和嘈雜的人潮,天!這就是我夢魂牽繫的台北嗎?

我的心情,朋友未必明白,但一些建議,我想還是可以的。我說我不肯定台北變了多少,但相信故宮總值得一去,朋友雖不是那些玩得出色、住得舒適、食得招積的一般香港遊客,但也是滿臉狐疑:「故宮有啥看頭?盡是一些陳年老物,還不如往淡水河走一趟來得快意清涼!」。我說這又不能比較,但關渡早已不是劉克襄「快樂綠背包」裡的關渡(這我從其它書本中早已知道。)故宮到底是博物館裡的舊東西,就算外面再風高浪湧,裡面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動吧!

原本還想叫朋友到孫中山紀念館一行,但想想既然「台灣之子」橫空而出,國父紀念館又焉能存然?還是把說到嘴邊的話吞回肚裡。

最近二樓書店上有本「在台北生存的一百零一個理由」,看來銷量也不錯,還接連出版了「在北京生存的一百零一個理由」。我想於我只需要一個理由在台北生活下去,北京就只需要一個理由讓我傷心回絕。

我那時中學會考成積平平,中英數三科唯獨中文尚算滿意,既然早已被黃春明、余光中、葉珊等洗了腦,總覺得香港盡是鄙俗的紙醉金迷,台北才是我的水木清華。我便走到那時位於亞皆老街的珠海中學申請入學,然後希望透過珠海中學往台北升讀大學,以圓我的台灣美夢。意志雖然堅定,卻又免不了年青人的徬徨心焦。有同學早已被理工學院取錄,知道我的心志便對我曉以大義,說到台灣留學有屁用!港英政府又不承認你的學歷資格,學成回來便只落得在私校教書終老,言辭懇切之餘又充滿睥睨之色。我想都是自己把持不定,迷迷糊糊的便給他從珠海中學的報名處硬拉了出來,這一拉我的台灣便又要多等二十多年才能相見。

我問朋友,台北的摩托車還是這麼多嗎?有一期的「誠品好讀」,論說京港台三地的交通特色,北京好像還是以自行車為主,香港無甚個性,早已被集體運輸系統吞沒。台北的摩托車,既體驗了年青人的特立獨行、自由開放的精神,亦見證了一個城市的現代化。這股台風最近已吹到香港,街道上的「綿羊仔」(機車)明顯增多,我不敢說好壞,但想總比每天上下班往地鐵車廂裡擠好多了吧!

國父紀念館外是一開闊的廣場,我走過時看見附近有許多人在納涼、或坐或走。有些公公婆婆還在耍太極,一片詳和閒適。雖然已經是十月,午後的台北猶帶著夏署的餘溫。我感到些許奇怪,怎麼和電視所見,美國的林肯紀念館這麼不同?人家是一片莊嚴肅穆,林肯高大森嚴的雕像就像神明一樣俯視蒼生。

我想孫中山為革命奔走大半生,艱困的歲月多、閒適的日子少。現在有一群和諧平靜的台北市民每天相伴在側,國父泉下有知,倒也稍覺安慰吧!唯一令我不悅的是展覽館內的設施比我想像中簡陋,許多展品箱的玻璃面都舖滿了塵,我一面看一面暗暗咒罵,這怎成體統?到底是國父紀念館,馬馬虎虎怎可見人?那時還是青天白日的時代,自「台灣之子」認了別人做父親以後,咱們的國父紀念館相信也只能落得斯人獨憔悴。

朋友在重慶南路轉了一圈,發覺盡是一些普通的書店,無甚特色可言,回來後怪我不預先提點,累他白白浪費了時間。
我苦笑了一會但又無言以對,台北有特色、有趣味的書店當然多的是,但書店不同一般旅遊景點,不是十五分鐘後在此集合上車。書店的個性,包括書的分類是否妥當(顯示出店家的學識)、書架擺設和顧客的流動呼應,與乎燈光、音樂、色調、氛圍等,要你非得花上一小時、二小時,甚至更長的細意閱覽,才能得其神韻。況且書店就像情人眼裡的西施,各人自有不同品評,重慶南路的書店雖是我們眼中的一般貨色,但庶幾也是台北市的一大特色,甚至是東南亞城市裡的獨一無二。既然「誠品」已成為台北市不能錯過的到此一遊,順便看一看傳統的書店街也可以算是精選旅程裡的甜品點心吧!

老實說,當年故宮裡的精緻展品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只留下一些依稀模糊的意像,倒是一些文人書畫,大抵是風景山水的,但就是硬給那個雍正康熙的蓋了一個大花臉,而且看來是朕即天下的關係吧!那屁股印鑑可真差點兒充盈於天地之間。

故宮給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頂層閣樓的「三希堂」,小小的斗室放著幾張方几,我叫了一壺龍井,就靠在窗前坐下。臨窗一方外望便是「故宮」的前庭,更遠便是那片綠野,錯落著一些低矮的平房。我只希望儘管外面是風雲色變或者是滄海桑田,「三希堂」還可以為走累了的旅客,奉上一縷青香繚繞的香片或是烏龍便好了。

朋友說下次你到台灣,記緊要買一張捷運的 one day pass,方便遊覽。十年前興建中的捷運,弄得台北水泄不通;現在的捷運,又弄得「台灣之子」聲名狼藉,這威名遠播的捷運有機會我一定要乘一趟。但聽說台北已建成一條環市的單車徑,好像還由馬英九市長剪彩開幕。捷運象徵著現代都市追求的快捷便利、省時順暢,也象徵著扁總統漂亮惑人、空言奢談的權術統治。如果馬市長真的會為一條平實普通的單車徑開幕剪彩,便希望台北市民不要再為那煩擾惱人的金錢勾當昏了頭。

自行車不只是空氣清新的環保工具,也代表著個人心志的提升和體能的碎鍊,擺脫淺薄的集體運輸系統,讓人在街道上尋回樂趣,尋回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環境的關係。

朋友最後攝得千多張數碼照片,花了一星期的時間,共取消了五百多個檔案,才將照片整理好,上載到雅虎的圖片庫。我在電腦螢幕前移動滑鼠,左click右按,重溫十多年前的台北。朋友說不需要再打印相片了,利用互聯網可以更快捷地與朋友分享旅遊經驗。「你喜歡那張相片的話自己下載存檔在你的電腦上。」士林、故宮、九份、誠品、重慶南路就在我的彈指之間快速掠過,有些地方教我驚異,有些又讓我彷彿回到以前,這就是我的台北嗎?

余光中說:「十年一覺揚州夢,醒來時,我已是一位台北人。」看得我滿不是味兒,好歹他和我都是閩南人,同籍褔建。可他的台北夢想必是滿溢著溫情,可憐我的台北夢,就只是一些零章殘句,湊不成一篇像樣的憶往思甜。還是乖乖地離線、關機,坐回沙發上,播一段「童年往事」吧!庶幾藉著候考賢的聲光幻影,依稀尋回我的台北,我的台北在這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天早上在紅磡海旁的長椅坐下,打開劉小楓十多年前的「沉重的肉身」,才翻了不久,椅子另一邊的男士探頭用普通話和我搭訕。他說自己昨晚才來到香港,現暫住親戚的家。見我在看書順便問我香港有哪些書店可以一去。那簡直是找對了人吶!我連忙閤上劉小楓,先提議他因利成便可以先乘紅磡往灣仔的渡輪,然後步行往莊士敦道的青文書局。接著可以往銅鑼灣的阿麥書房和書得起。再來就是夏巴車廠對面以台灣書為主的城邦書店 ‥‥‥ 這位國內朋友原就是出版社編輯,四川或重慶的我就不大清楚了,瞄到我那「沉重的肉身」便盛讚劉小楓是國內受人尊敬的學者。

我擔心這位來客走錯路還拿出紙張草草地畫了那幾間書店的地圖。我自信地說沒錯香港沒有精緻的台灣誠品,也沒有深圳中心書城的宏大建築,但這些二樓書店正正是香港文化的固有特色。我們躺在陽光下,再上天下地胡扯了一頓尼采、牟宗三、龍應台等。

要走了,我坐上渡輪思潮起伏,想起十多年前那段青澀歲月。家住牛頭角上邨,買書錢十分有限,但左支右絀一個月下來總可以有那負擔得起的奢華日子。通常先到青文走走,找對了書以後,尚有數元餘錢便步行到灣仔碼頭,搭乘小輪回紅磡,在碼頭旁的「瓜子大王」叫一杯冰凍檸樂,坐在和暖的陽光下翻閱簇新的書籍,然後用僅餘的碎銀心滿意足地跳上 15 號巴士回牛頭角。歲月無情又有情,現在的渡輪、15 號巴士甚至「瓜子大王」俱在,唯獨青文卻悄悄地走了。

那間星加坡來的大型連鎖英文書店進駐香港時,說為了吸引讀者購書,聲稱自己是首間將書面平放面向讀者。我看後哈哈大笑,咱們的青文早這樣做十多年了。

奧爾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堡」裡說每個人在城市中生活都有自己的步行路徑,對我而言書店無論大小這話同樣適用。青文的「豬肉檯」不在書店門口當眼地方,反而要你進門以後掠過羅志華和他的 Mac Book,再往前走,在與曙光圖書交匯的路口就平放著最近的新書,這時你要選擇往左還是往右走。要在午飯時間花百多二百元買一本英文嚴肅哲學思想的書本,無疑是最不要命的書癡所為,所以我通常選擇往左走。

午飯時間不常見到馬國明,但自從聽聞他中風以後,有一次上青文買書付錢後順便問問羅志華他的近況,羅說他情況好多了但行動有點不便。十多年來這是我們的首次對話。

大部份的楊牧和余光中詩集,都是在青文的書架上搜得的。台灣「洪範書店」叢書青文雖不全備但數量仍然可觀,家裡書架上數十本洪範版全都購自青文,高鋒期差不多每月三數本。八十年代我最醉迷的作家全在台灣完全錯過了書架右邊的國內作者,左邊的香港本土作家著墨更少。看罷台灣書架我會轉身翻看電影書籍,大部份的「影響」都在這裡搜得,現在油麻地 Kubrick 書店放在地上的那堆 40 元一本的「影響」不知是否來自青文。然後我繼續往前走,再次掠過羅志華和他的 Mac Book,走進我最喜愛的青文角落。

青文結業的那星期我都在午飯時間上去,而且還帶著「執」平貨的心態以為會有一次割價大傾銷,想不到羅志華真的鐵石心腸,我留意到擱在收銀機旁那套明信片裝的「詩瑩」已許多個年頭,但是三百多元的標價也只有羅志華的勇氣才可以示人。最後那天我胡亂再買了一些書但只是尚存一絲希望,拿著書本走到收銀機旁瞟了「詩瑩」一眼再問那套可以有折扣嗎?羅志華微笑著說只剩幾套不能減。我帶著失望和一點點憤慲離開青文實在是情有可原。羅志華你就攬著這些沒人要的勞什子走吧!反正東岸、洪葉、南方、一山、波文書店都相繼結業了我總算麻木了才不稀罕你這間青文。

數個月後,我還是找到了他在大角咀的電話撥過去,「喂!請問那套『詩瑩』還有嗎?」他說有但在箱裡叫我下星期才上來。「你要早D上嚟,太晏樓下看更阿伯收咗工就無人開𨋢俾你啦!」只是晚上七時左右,整間工廠大廈便已經靜幽幽,升降機還是那種七十年代要用人手上下拉動來開關𨋢門的款式。羅志華仍然伴著他的 Mac Book ,看了我一眼便說:「哦!原來係你。」他說「詩瑩」只剩最後兩套了,一套有點破損我自己留著,另一套完好的便給你吧!

我瞄了他的螢幕一眼,打滿了中文字。他頭也不抬地說出版的工作仍然繼續,你遲些上來我收拾好這裡書店便可以重新開業。我心想一間還要用人手操控升降機的工廠大廈內的書店會有誰光顧?更別提書店隔壁的燒焊五金工場。

我硬著頭皮再問有沒有折扣,他笑了一下也不回答,繼續埋頭在他的 Mac Book 裡。

步出工廠時遇到看更阿伯,他說羅生通常每晚八、九時才走,唔緊要你下次要來叫羅生打電話給我過來開車立,我就住在附近好方便。

昨天路過青文舊址,已經變成一間美容按摩院。附近的藍屋、綠屋都已紛紛列作歷史建築。實體的建築還容易讓人評估鑑別,青文可以評價嗎?最近有兩人的離逝特別令我神傷,一位是南華早報的資深記者 Kevin Sinclair,一位便是羅志華。

Kevin 二十多歲自新西蘭來港任職記者,分別在英文虎報和南華早報工作過,他花了近五十年的光陰報導香港的大小事情,下筆辛辣又帶有情感。過世前四天完成的自傳“Tell me a Story”,更值得我們分享與珍藏。

羅志華與也斯合作出版的數十本青文叢書可能代表了一整代的本土文學,與 Kevin 出版的廿多本書可謂互相輝影。雖然他走得有點淒清落漠,但沒關係,他們二人留給香港人的,又豈止是那淺薄平庸的開心果可比?


二○○八年三月